发布时间: 2018-06-07 来源: 合肥产投集团阅读量:267
初冬的夜,寒意已深,城市的街头,脚步匆忙。一家家琳琅的店面一闪而过,只有街角那家书店里透出的微光,让心倏然回暖。晚风里,一灯如豆,照亮了城市的良知,也照亮着人心。
走进不大的书店,外面的寒意渐渐散去。店里面,三四个人或倚或坐,安静地读着书。狭窄的过道前,一眼就看到了那本一直爱不释手的《江城》。封面的装帧悠远壮美:朝霞初现,旭日东升,长江上迎来了新的一天,水面惊涛奔腾、江花胜火,岸边层峦叠嶂、壁立千仞,江上的船家扬帆起航,开始了今天的劳作......2002年,已经离开江城4年的作者用英文完成书稿;十年后的2月,它的大陆首版正式发行。又一个六年过去,30岁的我还记得当年拿到成书时的兴奋。时至今日,我始终着迷于这位异域作家笔下的江城往事,和一个流离时空里的变迁背影。
《江城》以溯,在西方对中国社会的考察者中,有长途跋涉领略沿途风情的“旅行派”,也有宏观讨论中国发展路径的“学院派”。然而,到并不发达的小镇定居,对周围的一切发生兴趣,投入感情,升腾感悟,写出这段经历,惟独何伟一人。这本少有裁剪修饰的备忘录,保持了文字最初的糙感,为那座已物是人非的江城留存了一份珍贵记忆。
所有的发现与记录开始于遥远的1996年,那是《江城》作者彼得.海斯勒(中文名何伟)一段神奇旅程的起点。二十岁是远行的年纪,年轻的何伟在获得牛津大学文学硕士后,横跨半个地球来到中国,加入了美中友好和平队,作为志愿者到涪陵——这座当时并不起眼的江边小城支教。在此之前,何伟对中国社会几乎一无所知,起初也没有打算用文字刻意描述支教生活。然而,每当夜幕降临,江城只剩下水和灯的光华,何伟便独自兀坐,把学校和城里发生的种种事件记录下来,他从学生的作业上摘下一个个片段,也记下自己学习汉语的整个过程。每一天,在发现和适应中,江城的生活都在把他变成全新的人。
初入涪陵,江城意味着各式各样的声音:建设热潮中的机器轰鸣,江上过往船只的汽笛,还有每天学校里各种整齐划一的声音——起床号、早操、晨读、骤响的电铃、周末的演讲与合唱,集体生活从容不迫的程式和内在规律性让何伟印象深刻,也自然与他的法则发生了第一次碰撞。在文学史课上,新来的洋老师让全班续写侠客罗宾汉来到中国后的历险故事,组织他们一起排演《哈姆雷特》,和大家诵读着十四行诗,然后一起静默,在长江边沉想四百年前诗句中莎翁情人的模样。“我希望他们会把这一点点东西藏在记忆的深处,并从那质朴的美感中找寻到永恒的真实。这就是我对文学的信念”,对于坚信文学普世价值的何伟,理想依旧高扬,东西方文化也终在暧昧的互动中学会宽容、理解。也许当一个中国农民的女儿能把《贝奥武甫》同自己的生活联系起来,当舞台上一口四川腔的哈姆雷特粉墨登场,当学生们用这些不同以往的方式表达愿望、理解生活,这本身就是一种胜利。
如果说身处学校的何伟是困惑的,他特立独行的方式时时受到看不见的掣肘,那么涪陵城中的何伟则在寻找一种记录这里变迁的方式,那些缓慢前进中模糊的群体和鲜明的个体,让他着迷不已。他每天在江边山间晨跑,观察农业生产的时令变化;他写建设中的三峡和将被江水淹没的历史遗迹,也记录下涪陵人对此的漠不关心和与历史的疏离;他在涪陵的茶馆里自称“洋鬼子”,跟四川人喝白酒较劲,还用不少笔墨刻画街边公园的二胡艺人、毕业后到深圳打拼的安妮、“学生食家”的老板黄小强、做了一辈子神职的李神甫,从这些普通人的遭遇出发,写自己的感受和思考,最后收笔于喃喃自语式的私人体验。对于这样去写作,何伟认为和我们很少谈论自己有关。在来自小城的年轻人那里,故乡是一个生下来就想逃离的地方,他们成长,背井离乡,来到大城市,抛弃故事和回忆,羞于自我表达,很少愿意说说自己。而在何伟勾画的江城浮世绘里,每个人显然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。
时光如梭,1998年的夏季到来了,何伟很快要结束两年的江城生活。他在理想的燃烧中来到中国,却花了很长时间适应辛辣的食物和污染的空气;他想了解这个陌生国度更多的文化、习惯和体制,却遭到了各种掣肘和误解;他收获了很多内敛而温情的友谊,却发现自己依旧是个外乡人,内心孤独;江城,他在中国的第一个家,其实并没有那么完美,正如两年的志愿者工作,他原本预期可以改变更多人,但这也远远比什么都不做要好。
离别总会感伤,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何伟与交往甚笃的李神甫的话别。何伟将自己的稿费捐给天主教堂,为教堂添置了一幅壁画。应何伟的邀请,神甫为他和他的外祖父各做了一场弥撒。他们走出院子,“我一直思索着我的外祖父和眼前的这位老神甫,突然感到十分悲伤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,我默默地握了握神甫的手,转身离开”,神甫在后面喊着“慢点走”。一对萍水相逢的忘年交,对身边的变迁既无奈又无力。人伦情常终有竟时,心灵的震颤却犹存不灭。江水终将冲走一切,掩埋一切,却带不走曾经的江城,“哪怕她的激流只存在于旧时记忆中”。
之后数十年,何伟继续在中国行游,也坚持每年回一趟江城,见见老朋友。彼时,涪陵已经通了高速公路,移民区拆迁完毕,旧城沉入了水底。何伟也把自驾旅行的见闻写成了另一部专著《寻路中国》,继续着他未完待续的思索:在变革的中国,作为个体的人们,生活和内心是怎样的状态,而当他们以群体的面貌出现时,又促成了整个社会怎样的转变。
《江城》的故事,曾经让年少的我着迷于对陌生文化的探寻。何伟描述的是习以为常的中国生活细节,却让浸染此间的我们感觉亲切又陌生。随着时间推移,寻求新奇的心态渐渐淡去,一张张真实的面孔却越来越清晰。社会变化越剧烈,人群之间越是疏离。何伟带我们走出人群,回到内心,回到了那种久违的关切、和理解,去寻找内心关于生活那个更具包容性的答案。正如罗曼罗兰在《米开朗琪罗》中所述:这世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,就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。对比精明和实际,冷静观察和潜心思考看上去不那么合算,却能为人生预订可贵的留白,让我们更加宽容,更加耐心,也让我们终能面对真实、认清自己。
如今的何伟,已经身在埃及,开始了对另一个神秘古国的探访。对他而言,这样的写作显然兴味盎然,他自己也不无得意地说,多年前,一个生活在涪陵的外国人注定要扮演两种亲疏结合的角色:有时是个旁观者,有时又置身于当地的生活之中。《江城》里那些按时间继起的文字和城中的昔时旧景,仿佛长江之水,浩浩汤汤,凌驾于时间之上,水波淼淼,却很难分辨它从哪里来,又要去往何处。